2013年10月12日星期六

漫談窮人的市場

去年看到中加州荒漠變桑田的神奇景觀,啟發對貧窮問題的想法,嘗試從分配機制(distribution mechanism)的角度,檢視貧窮現象。1998年貝爾經濟學獎得主--印度經濟學者Amartya Sen 在其著作《Poverty and Famines: An Essay on Entitlement and Deprivation (1981)》就指出:「 famine occurs not only from a lack of food, but from inequalities built into mechanisms for distribution food.」


諾貝爾的頒獎給Amartya Sen 博士的理由是:「for demonstrating that famine is not just about the availability of food supply but rather the ability to acquire or entitle oneself to food through the market.」雖然貧窮和饑荒的定義有別,但是分配機制的作用是關鍵的。


貧窮問題複雜,不是一個分配機製可以蓋括,Amartya Sen博士的一系列著作有詳盡論述,對該問題有興趣的朋友可以拜讀他的研究。筆者將焦點收窄至分配機制,少碰政治,以隨筆式的寫法,作輕鬆簡介和評論。


分配機制有不同型式,市場(Market)--股市、街市等是其一,政府又是另一種(稅收、土地,資源再分配),還有金融系統等。分配機制和貧窮的關係,可用灌溉系統和土地作比喻,灌溉系統所及之地,方有華盛的可能,我們將銀行系統比喻為社會的大動脈,血管就是身體的灌溉系統,血管去不到的地方,缺養份,貧瘠/窮乃必然結果。


我們視上面提及的分配機制為理所當然,但是世上仍有許多人接觸不到這些分配機制。世界銀行數據顯示,全球日均消費(購買力)低於1美元(1.25美元是極端貧窮線)的人口有11億,低於2美元一日的人口有27億。他們擁的分配機制比我們少,即使有,功能或有殘缺(如無能政府)。舉銀行為例,世界有70%的人口不能使用銀行服務,這一點香港人不陌生--一些銀行設下最低存款額之後,許多長者不能享用銀行服務。即使能夠享用,也不全面,例如個人借錢做生意,十分困難。由此類推,考慮到人均收入、經營成本等因素,可以想像貧困地區/國家的情況。


由此觀之,建立或改善分配機制是解決貧窮問題一個可行方向,筆者標奇立異,用「窮人市場」這個辭彙(比較醒目),實則「窮人的分配機制」更貼切。這個解決貧窮問題的方向,屬於扶貧(助人自助),而不是濟貧,「有機」地解決貧窮問題,持久性強。


大方向又可以分二個小流向:一、改善現有的分配機制,或建立「現有」模式的分配機制;二、設立針對「窮人」的分配機制。


最近《信報》網站頂上出現尤努斯( Muhammad Yunus)的廣告,他因發展微型金融(Micro Finance) 獲得諾貝爾和平獎。微型金融屬於改善現有機制的流派,通過經營理念和管理技術的革新,幫功「窮人」,將銀行系統由大動脈變成微絲血管,滲入更廣大的面積。另一方面,科技改進,亦有助改善現有分配機制,例如非洲的基礎設施不足,無線銀行(Mobile bank)可以提供銀行服務給偏遠地區的人民。


埃塞俄比亞(Ethiopia)經濟學者Dr. Eleni Gabre-Madhin 亦有同樣想法,生生安插一個分配機制--建立商品交易所(Commodity Exchange),希望解決饑荒和貧窮問題,她認為1984年餓死上百萬人的餓荒不是因為糧食不足,而是南北的食物分配機制失效。她花了數年時間,但不成功(見附加影片),原因是,把持資源的利益既得者(政府和部族領袖等),不想交出資源分配權。這令人聯想到關於水源支配權的現象,上游的人將水一閘,自肥,下游的人只得食穀種。


專門針對「窮人」的分配機制/市場不多,食物銀行(Foodbank)是其一。(在此多謝龍緯紋先生關注和貢獻弱勢社群,他在博客講述工作見聞和感想,使得筆者能夠長期看到這一題目。致敬!)


美國人John van Hengel 在阿里桑那州(Arizona)創立世界第一個食物銀行--St. Mary's Food Bank,一次做志願工作期間,他們因收集過多食品,遂萌生食物銀行的慨念。食物銀行的經營模式因地而異,典型的模式是一個地區只有一家食物銀行,有點像批發,食物銀行收集食品,然後分發到各慈善和派發組織。食物的來源主要來自食品供應鍊上的牟利商家,例如生產者、零售者,他們將快到期或到期的食品捐給食物銀行,食物銀行和規管和衛生部門等協調,在安全情況下發放食品。食品來源還有政府及慈善捐獻等,亦有用善款購買食品。


食物銀行自1967年開始服務「窮人」,尤努斯第一次觀察到微型金融的功效為1976年,晚了逾十年。同樣是服務窮人,尤努斯得諾貝爾獎,食物銀行的志願人士仍在默默努力,筆者認為,除了服務的人數和地域,還有「貧窮」程度的差別。食物銀行主要存在於「發達」國家/地,因為有分配機制(分銷渠道)和規管(日期),才產生了快到期或到期的食品,此窮人不同彼窮人,差別還是在分配機制。


筆者還發現另一個新興的「窮人市場」,極具啟發,十分有趣,欲知後事,下回分解時間銀行
時間銀行
以時間銀行(Time Bank)作為扶「貧」機制,是最近廿多年的事,全球各地實踐證明,這種扶「貧」機制帶來生機,值得扶貧志士參考。作為另類貨幣機制(alternative monetary system),時間銀行的慨念源遠流長,但是聲名狼藉,類似的機制,曾經風行祖國,一度式微,隨著人口老化,它以另一種面貌重生。


時間銀行是一個服務交易所(service exchange),它以時間作為交易媒界,通常是一小時。舉例,A給別人做了一個小時家務,A的帳戶就有一個時間單位/貨幣(time credit/dollar),A可以用這個時間單位/貨幣,「買」一個小時的服務,如托兒、家務、補習等,時間單位可以儲起來,沒有通漲、貶值的憂慮。有人說這是以物易物(barter)的現代版,又或是回到從前的簡單社會形態。


時間銀行可以彌補現行「市場」的不足,將分配機制深入「貧」困群體,帶來養份。貧困社區如天水圍,由於交通及各種原因,區內居民與外面「隔離」,惡性循環系統,造成貧困,無法從「正常市場」上得到所需服務。又例如經濟轉型及人口老化,產生失業人口,這批人同樣有服務的需求,他們的技能還是有市場的,只是以貨幣為交易單位的市場干擾了服務的交易(如租金太貴)。舉一個實例,壇友波哥(paul_ng)的攝影技術以及鑑賞古董的知識是有市場的,他亦需要照顧老人服務,但是以貨幣為交易媒界的市場機制無法串合這些需要和技能。


時間銀行的慨念始於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的美國,創始人是Edgar Cahn。當時美國的社區服務資源開始枯竭,社會面臨三個相互牽連的問題:貧困人口取得基本商品和服務越加困難,兩極差離加大;家庭、鄰里、社區關係崩裂,增加社會問題;由於資源短缺,針對這些問題的公共計劃和機構逐漸消失。


Edgar Cahn認為問題的根源在於不能重建真正的社區(rebuild genuine community--維基百科),他歸究主流的由上而下(top-down)社會服務取態,沒有讓受助者參與其中,他稱此為「赤字」(deficit)式取向,服務機構只看到他們要幫助的人的需要,不像資產(asset based)式取向,著重每個人對社區可作的貢獻。從扶貧的角度來說,前者濟貧,後者助人自助。中國有句古話,「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。」


時間銀行或交換時間有五個基本原則/價值:一、每個人都是資產;二、部份工作不是貨幣可以衡量;三、互相幫助;四、必須有社會網絡;五、尊重每一個個體。


近年美國失業率持續高企,時間銀行的新聞多起來(引起筆者注意)。一位失業女子參加了當地的時間銀行,給人做家務,累積了時間金錢,用在婚禮上,如攝影、婚禮策劃和安排、交通等,她估計「省」了二千多美元。她無法從「正常」的市場賺取這筆「資本」,卻從時間銀行的機制賺得。


除了經濟上的好處,這種機制還有其它好處,它可以令失業者重拾自信,肯定自己的存在價值;服務交換的過程,加強社區人與人之間的交流和連係,對社區和個人心理均有益健康。現代社會消費主義和金錢至上為人垢病,以金錢為交易單位的主流市場機制是根源之一,以時間為交易單位的機制,將焦點放在時間上,可以沖淡金錢至上的風氣。


時間銀行普遍以小社區規模存在,有三個主要型式:一、如上文提到,作為社福計劃,建立社區關係,扶助失業人士,主要存在於大城市的貧民區;二、近年在日本和中國,時間銀行普遍用來舒緩老年社群的問題,發展十分快速,讓老年人發輝餘熱之餘,互相照顧,增進身心健康,在歐美國家,能減少許多照顧老人支出。三、歐美不少醫療機構採用時間銀行來補助治療,讓病人互相照顧,直接的治療作用有減少抑鬱,心理康復。同病相憐者,明白病況和病人心理,知道什麼時候該看醫生,減少無謂支出,增強防禦,最重要的是,病人之間互相支持和理解,「外面」沒有同等的服務質量,實踐結果證明可減少巨大醫療支出。


歐美地區實際推行時間銀行面對不少實際問題,例如某些社區缺乏某一些服務,如法律咨詢、醫療診治等,有建議將法律咨詢和醫療診治的時間換成1.5個時間單位,卻遇到參與意欲和換算操作等問題,得靠現行的市場機制獲取這些服務。服務品質參次,難監控,都是問題。時間銀行主要交易「勞力」密集的工種。


另外,參與者不知到社區內提供那些服務,影響他們參與和採用的意欲,作為資訊的交流的機制,時間銀行不及採用貨幣的機制。許多人分不清志願工作和時間銀行的關係(可以將時間金錢捐給慈善機構),也降低他們參與的意欲。最後是持續性的問題,時間銀行的原設計時利用電腦和資料庫附助營運,雖然減少許多支出,功效也大,但多機構需要全職人員來操作,仍有持續性的問題。


時間銀行的慨念早已有之,甚至付諸實行,1832年,威爾斯(Welsh) 社會主義人士及勞工改革家Robert Owen 在英國開設了National Equitable Labour Exchange ,並有數家分行,該交易所如銀行般發行“勞工貨幣”(Labour Notes),單位為1、2、5、10、20、40、80小時,但兩年之後執笠。他的做法刺激了不少社會主義經濟學家,John Gray等在他的刺激之下,成立了National Chamber of Commerce,類似中央銀行的組識,發行“勞動貨幣”(Labour Currency),這些舉動後來引起馬克斯(Karl Marx)的關注。


有學者批評,時間貨幣作為貨幣以及市場資訊機制有缺陷,必須防止給時間貨幣評定“金錢價值”(monetary worth),否則將干擾市場力量,擾亂經濟,重演當年蘇聯的結果。我國的「人民公社」,亦曾經採用類似的機制--工分制。工分制一般用勞動日作為社員投入勞動的計量單位,一個勞動日代表一個中等勞動力一天完成的勞動量,一個勞動日再分10個工分。計算工分的主要方法甚至比時間銀行精細,例如有按件記工、死分活評、死分死記和包工,但是由於農業環境的獨特性(氣候和天然條件等),以及實際評分的主觀性引起紛爭,後來都變成了「死分死記」,忽略了工作態度和質量,產生「做又三十六,唔做又三十六」的現象。此外,他與貨幣市場掛鉤,犯了學者們指出的毛病,中國改革後,這種制度就式微了。


大規模或作為主要的分配機制,時間銀行的實踐是失敗的,但是在歐美的社區小規模實踐,以至作為扶「貧」機制,時間銀行可以彌補主流市場的不足,將「養份」帶到「貧瘠之地」,值得重新檢視。

沒有留言: